换一种语言读金庸（十）

英语里有一句谚语，Even Homer sometimes nods， 意思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连荷马有时候也会打盹儿。金庸的武侠小说情节曲折，人物众多，又是以连载形式发表，创作时间跨度比较长，难免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鹿鼎记》第三十四回，韦小宝和天地会的英雄乘小船去柳州，在柳江中遇大风雨，江面白浪汹涌，气势惊人。在狂风暴雨中，天地会洪顺堂香主吴六奇引吭高歌，唱起了《桃花扇》“沉江”一折中的“走江边”。歌声豪迈悲凉，正契合了书中的场景和人物的心情：

走江边，

满腔愤恨向谁言？

老泪风吹面，

孤城一片，

望救目穿。

使尽残兵血战，

跳出重围，

故国苦恋，

谁知歌罢剩空筵。

长江一线，

吴头楚尾路三千。

尽归别姓，

雨翻云变。

寒涛东卷，

万事付空烟。

精魂显，

《大招》声逐海天远。

金庸在小说写作中引用了大量的诗词和散曲，为作品增色不少。但这首词的引用在时间上似乎有些对不上，是不是金庸先生打盹儿了，我不敢妄断。

按照《鹿鼎记》的故事情节，这一场景应该是发生在吴三桂欲反未反，康熙皇帝撤藩之前，也就是康熙十二年即1673年之前。而孔尚任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才写完《桃花扇》，康熙四十七年（1708）才正式付梓出版，前后差了近三十年。如此一来，岂不是天地会的吴堂主提前差不多三十年把《桃花扇》的剧本情节给“剧透”了？

当然，写小说嘛，又不是编历史教科书，我们也不必太过较真儿，还是回归初心，认真看一看闵福德（John Minford）教授的译文吧。

Wandering by the riverside,

To whom could he his deepest grief confide?

The wind blew the tears

On his face;

From the forsaken city

No matter how he strained his eyes,

No help could he espy.

His love for the ancient dynasty

Was nought but

A cause of bitterness.

The song was ended,

The banquet hall empty;

A myriad miles of river

Stretched from the realm of Wu

Down to the hills of Chu—

All gone,

All taken!

The rain whirled,

The clouds turned,

The cold tide eastwards curled,

And all dissolved in mist.

His mighty spirit

Wafted from sea to sky!

中国古代的戏剧虽然也有对白，但主要是由唱段组成，每个唱段都有固定的曲牌，如“东风第一枝”、“普天乐”、“古轮台”等等，有规范的格律和长短句。较之字数固定的七言或五言律诗，长短句限制较少，更为灵活，更适合讲述故事、表达情感。如果一场戏从头到尾都用七言绝句唱下来，岂不成了和尚念经？估计没有几个听众能够坚持下来。这首【走江边】沉郁苍凉，将明末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史可法英雄末路的无奈与国破家亡的悲伤渲染得淋漓尽致。闵福德把握住了这首词的内涵，用无韵体英文诗译出，句子的长短与原词大致相当，即保持了形式上的基本一致，又准确地传递了内容和情绪。“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一句，闵福德没有采用waiting或longing这样的词汇进行译意，而是更为直接和形象地翻译成No matter how he strained his eyes, no help could he espy，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干瞪眼，没辙”，与原文丝丝入扣，毫厘不爽。“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闵福德将这句话重新打包整理，一气呵成。

A myriad miles of river

stretched from the realm of Wu

Down to the hills of Chu—

All gone,

All taken!

The rain whirled,

The clouds turned.

汉语诗词中“路三千”是个虚数，故译成myriad of miles。“吴头楚尾”在这里并非是狭义上吴楚交界处，而是更广义的长江中下游，所以闵福德将其译为from the realm of Wu down to the hills of Chu（吴地至楚山，长江一线穿，如此好河山，翻覆转瞬间）——“尽归别姓，雨翻云变。” 闵福德的翻译是：

All gone,

All taken,

The rain whirled,

The clouds turned.

译文在声律上先扬后抑，传递出一种低沉压抑的情绪，原文是八个字，译文如果去掉冠词，也是八个单词，无论是内容、形式和节奏，都与原文保持了最大限度的一致。最后一句，“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大招》为屈原所作，是楚辞中招唤楚国英灵的诗篇，闵福德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省去了“大招”二字，译为His mighty spirit wafted from sea to sky，史可法虽然殉国身死，但英灵犹在，其忠烈气节，仍充塞海天之间！

如果按照信、达、雅的标准来衡量诗词的翻译，最大的难点应该在“雅”上。一个“雅”字，涵盖了音韵之美，词藻之美，形态之美和风格之美。做到信、达已经殊为不易，再求其雅，无异于要求译者戴着镣铐跳舞，还要舒展优美，合节合拍。写到此，对闵福德教授的崇拜更深了一层，情不自禁地又将原诗与译文诵读一遍。

作者：王晓辉

来源：中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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